沈知善是这么说的:“总听你说家中老太太时常头疼难忍,我心中便留了意,回去与妹妹说起此事,她就给了我这张针灸走穴图,说是能治疗头疾。”
至于沈晚晚教他吹嘘说方子多厉害的那些话,他是一个字也没好意思往外倒。
住对门的老大夫医术是不错。
可老大夫医术再好,还能好得过宫里头的太医?
最主要的是,他们家跟老大夫拢共也就才做了两三年邻居,便跟着父亲搬到了京城中居住。
短短两三年时间,妹妹就算再有天赋,也就够学个皮毛。
连资历和经验都无比丰富的太医,都拿齐老太太的头疾束手无策,妹妹这个只学了皮毛的半个门外人,又能拿出什么良方来?
说到底,他还是对沈晚晚的医术不够自信。
但架不住他人品好啊。
齐九鼎对他超级信任。
闻言,立马起身感谢,然后将那张针灸走穴图珍而重之地揣进怀里。
也是巧,当日齐老太太便又犯起了头疾,齐九鼎便拿出针灸走穴图。
他没说这图从何来的。
府里的三个府医以及两个太医也没问。
因为几人的注意力全都落在了图上。
年过花甲胡子花白的胡太医,激动的胡子都翘了起来,拍着大腿说道:“哎,我怎么没想到呢,一叶障目,一叶障目啊!”
他儿子小胡太医也是两眼冒精光,盯着图纸目光一瞬不瞬,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。
于是当天,沈晚晚就被请到了齐府。
之后的两天,齐家每天都会悄悄派出一顶小轿接沈晚晚入府。
待到第三天再从齐府出来,沈晚晚怀里便多了张请帖。
先帝初登大宝那年,遇上了亲王夺权,齐家老太爷护着先帝躲进密室,然后一人一刀守在密室门前,杀敌将近两个时辰,直到援军赶来才倒地咽气。
事后验伤,齐老太爷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加起来,足足有上百处之多。
谁也想象不到,一个人伤成这样,是如何还能挥刀杀敌两个时辰的。
先帝更是大为震动,追封齐老太爷为忠义公,亲自扶棺送葬,赐下世袭的爵位,又封齐老太太为一品诰命夫人。
就这么说吧,只要大盛朝还在,齐家的地位便无人可以撼动。
如今齐老太太过寿,收到请帖的宾客,必将是整个权贵圈最顶尖的那拨人。
如此巨大的名利场,白起善是绝对不可能带她前去赴宴的。
是以,当齐老太太问她想要什么时,她不加遮掩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。
沉甸甸的红绒六折请帖,彰显着主人家的殷实与尊贵。
望着手里的大红色请帖,沈晚晚不由得弯唇微笑,眼中碎光点点,璀璨若星辰。
这张请帖,是她正式反击白起善的第一步。
翌日,齐家老太太生辰,身为宾客之一,沈晚晚一大早便起床拾掇自己。
一身天青色的襦裙,腰系丝带,外披一件绣花锻面同色系夹棉披风,三千青丝挽起一个松松的云鬓,发髻间再简单插上一支珠翠。
既不会显得寒酸,也不过分张扬,清新淡雅中又不失温婉端庄,整个人仿若萧瑟大地上的一抹新绿。
就是那张脸……
望着女儿那半张凹凸不平的脸颊,秦氏鼻头酸涩,忙背过身去抹泪。
要知道,女儿打小就讨人喜欢。
听接生的稳婆说,她给人接生了大半辈子,从她手中落地的小生命,没有一千也有八百,却从没见过哪个婴儿才只出来一个脑袋,眼珠子便会骨碌碌转的。
还有那小脸蛋,水润润红艳艳,皮肤细腻的就跟那上好的羊脂玉一般,脸上丝毫没有刚出生小婴儿的褶皱。
后来随着年龄渐长,女儿也出落得越发水灵漂亮,哪怕身处遍地是佳人的江南水乡,女儿也是远近有名的小美人。
结果到了京城,才不过一年时间,女儿就从一个窈窕俏佳人,变成了需带着面纱方能出门见人的……丑女。
这两个字就像一把尖刀,狠狠地插在秦氏的心窝上面,疼得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。
沈晚晚正在检查给齐老太太准备的寿礼。
听到压抑的哽咽声,她手中动作一滞,略略一想便明白了原因。
她忙上前去,拉住秦氏的手安慰道:“只是容貌有损,又不是伤及性命的重疾,再说了,我脸上的疤又不是不能治。”
正伤心抹泪的秦氏闻言眼中一亮,忙问道:“你脸上这疤,当真能治好……晚晚,你不是故意哄娘开心吧?”
沈晚晚笑道:“娘,我哄您做什么,是真能治好……您看,齐老太太的头疾多棘手啊,我不是也给她治好了?”
这倒也是。
秦氏其实到现在都还是恍惚的,不知道女儿居然藏了一身好医术。
只是……
忽然想到什么,秦氏又忍不住问道:“既然能治好,那你为何还……不早点治啊?”
早点治好,也不至于被人嘲笑了两年之久。
后面这句话秦氏没说。
但沈晚晚还是听出了话中的未尽之意。
她想了想,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:“我那不是想考验下白公子对我是否是真心嘛。”
如果顺利的话,她打算今天就将婚书退给白起善。
所以有必要先透露一点风声出去。
秦氏闻言,眼中的光芒果然又亮了一个度,拍着女儿的手,连连点头赞同道:“对对对,是要多考验考验,男怕入错行,女怕嫁错郎,这嫁人啊,是咱们女人的第二次投胎,万一投错了,那就是跳进了火坑里面!”
就在这时,冬莲跑进来道:“小姐,白家的马车进巷子了。”
还真来了啊。
沈晚晚挑了挑眉,眼中泛起冷意。
她拿起面纱戴上,跟着冬莲出门去。
沈家所在的巷道窄不说,路面还凹凸不平,白起善被颠簸的心中烦躁不已,然而想到马上就能看到沈晚晚奄奄一息的模样,他又忍不住兴奋起来。
箭毒木的汁液是剧毒,见血封喉,只要那女人脸上出现一丁点溃烂,给了毒液可乘之机,便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束手无策。
拖了两年的累赘,终于可以甩开了!
心中这样想,脸上便忍不住露出笑意来。
然而那笑意才刚刚在脸上绽放开,下一瞬,一声“阿善”忽然撞入耳中。
又熟悉又厌恶的声音。
白起善脸上的笑容瞬间僵滞住,猛地撩开马车帘子。
就见覆盖着洁白积雪的屋檐下面,少女正眼眸晶亮地朝他挥手。
白起善:“???”
白起善:“!!!”
他甚至都等不及马车停稳,便急吼吼地跳下车,几个大跨步跑到沈晚晚跟前,不可置信地将她打量了一遍又一遍。
天下剧毒,居然对这女人毫无作用……这怎么可能!
将目光落在沈晚晚脸上戴着的面纱上面,白起善努力控制住抽搐的嘴角,僵笑着问:“晚晚,你的脸……你没用我给你的那瓶药膏吗?”
沈晚晚先是点头,然后又摇头:“本来是用了一点的,但是后来我又洗掉了。”
“你洗掉它做什么!”白起善忍不住怒吼出声来。
结果下一瞬,便有一个更大的声音朝他吼道:“白公子,你干什么吼我家小姐!”
冬莲双手叉腰,气咻咻地瞪过来,大有一副他给不出个所以然便要揍他的架势。
白起善对此毫不怀疑。
眼前这小丫头虎得很,护主,跟狗护食一般,和以前那个半点不管主子死活的青梅完全就是两个极端对比。
白起善不想冒险惹这个虎丫头。
他今天这张脸还要见人。
“对不起晚晚,刚才是我太着急了……你不知道那焕颜膏有多难寻,我好不容易才寻得一瓶,立马就巴巴地给你送了过来,可你居然……”
居然不用!
难怪这女人还能活蹦乱跳地站在他面前!
白起善袖子下的拳头紧紧攥起,指骨节都快要捏碎了。
如果此刻的愤怒可以具象化,那他现在一定是面目狰狞暴跳如雷野兽咆哮。
沈晚晚不出意外地又犯起了老毛病,听不见指关节发出的咯吱声响,也看不到面前人逐渐变成铁青的的脸。
她挑着最后一句话听,然后认真地解释道:“就是因为珍贵,所以我才更加珍惜啊,容颜恢复对我来说就跟重生一样重要,所以我都想好了,等我们参加完齐老太太的寿宴,回来后我就找道士给我选个黄道吉日,作为我重生的起点。”
“……”
还找道士挑选黄道节日呢,她怎么不去开坛做法!
白起善生生咬烂了口腔中的一块软肉,咬出一嘴血,这才勉强压住怒火,僵笑道:“原来是这样啊……对了,齐家老太太的寿宴,我们今天怕是去不成了,我临时有件紧急的公事要处理。”
这结果一点儿都不意外。
沈晚晚先是恰当地失望一下,然后再体贴地说道:“没关系的,公事要紧。”
目送白起善踉踉跄跄地上了马车,再目送马车急慌慌地消失在巷道转角处,她扭头问冬莲:“咱们的马车雇好了吗?”
马车是大消耗,不但购置马车要花大价钱,后期的喂养以及雇佣驾车的车夫,都是一笔大开销。
所以,她家没有马车这种东西,得从外头雇。
冬莲点头道:“嗯,都雇好了,车夫就驾着马车在巷口等着呢。”
于是,半个时辰后,白起善刚下马车,迎面就撞上了同样刚下马车的沈晚晚。
“小姐您看,那不是白公子吗?”冬莲惊讶地叫道。
沈家的伙食最近有所改善,顿顿大肉小鱼管够,还有想吃几个就吃几个的白面馒头。
是以,冬莲养得中气特别足,一嗓子喊出去,清清亮亮,黄鹂般高亢,一下子就吸引了门前不少贵客的注意力。
白起善也注意到她了,紧接着又注意到了她身边的沈晚晚,本来还笑容满面的脸上立马覆上一层寒霜。
该死的丑女人,居然死乞白赖地跟过来了!
他心中愤怒,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发作出来,只得强忍愤怒疾步过来,然后将沈晚晚拉到边上,低声急问道:“你怎么过来了?”
结果不等沈晚晚开口,一旁的冬莲便抢话道:“这话应该是我们家小姐问才对吧?您先是说要带我们家小姐赴宴,后面又说临时有紧急公事要处理,来不了了,结果却是撇下我家小姐,自己跑过来了……白公子,您什么意思啊?”
小丫头的声音依旧又脆又亮,跟大年夜的炮竹声似的,噼里啪啦的炸起来嘎嘎响。
白起善想捂却不敢捂,毕竟四周都是眼睛。
沈晚晚更是没有要阻止的意思,一双大眼睛定定地望着他,眼中逐渐沁出泪花来。
那眼中含泪欲语还休的模样,分明是在问:为什么要骗我?
世人喜欢看热闹的心,从来不以高低贵贱而有所不同。
就像现在,周围人听着他们的对话,忍不住指指点点起来。
“这就是新科状元郎和他的未婚妻?”
“应该是吧,那姑娘戴着面纱呢,听说是毁容了。”
“哦哦,难怪,这是被嫌弃了啊。”
“都说新科状元郎对未婚妻情深无比,看来传言有几分不实啊。”
听着四周的声音,白起善心中突突跳,想掐死沈晚晚的心都有了。
然而这些情绪却是半点都不敢在脸上显露。
上一次,因为沈晚晚典当了他送的钗环和一衣裙,他愤怒之下将人堵在街头质问,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,引来一片质疑他对未婚妻冷漠的声音。
后面他动用家族势力,很是费了一番力气,才将这些声音压下去。
然而那时的质疑声是在民间,要压的也都是些普通百姓。
可此刻四周聚集的却都是达官贵人,哪一个都不是他说压就能压得住的。
白起善又怒又急,脸上的笑容僵硬得鬼一般瘆人。
他忙找补道:“晚晚你误会我了,我不是不想带你来,刚才确实是临时有紧急公事要处理,不过现在事情已经解决了,所以我……我正打算过去接你呢。”
暗暗环视一圈四周聚集的目光,白起善面上堆起宠溺的笑意,柔声说道:“没想到你已经先我一步到了……你啊,什么时候学会堵人这一招啦?”
堵人。
还是堵男人。
这对一个女子而言,可不是什么好名声。